为土地的乌托邦而抒情

　　友财是一位非常纯正的抒情诗人。

　　大约十五年前，在学校文学社编辑的一份刊物里，第一次看到了友财的诗，其中情感的质朴而热烈，细节铺排过程中的敏感与忧伤，让人印象非常深刻。这次拿到《野花 野花》的初稿，更为系统地阅读了他的诗句，综合来看，友财无疑是当代不再多见的大地歌者，是普希金、雪莱、莱蒙托夫等浪漫派诗人的正宗隔代传人。这位福州郊县木匠的儿子，自然和乡村是其激情的主要源头。读他的诗，总是让人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位赤脚的少年，奔跑在蓝天白云之下，为天地而遐思，为人民而忧伤，为爱人而欢乐。飞鸟、湖泊、野花、天空、草原、泥巴、河水、季节……，都成为他诗中的常客。

　　友财作诗非常敏感细腻，宏阔的意象和生活的小细节能够很好地组接转换，体现了非常良好的语言操控能力。山川大地无比空阔，他却是心细如尘，借用友财他自己的诗句来说，“不知名的小花铺满无拘束的山坡/大地的图纸已经展开”，阔大的世界图纸下面，填充着数不清的自然和生活细节,如同他自己诗中咏唱的，“我的爱人心细如尘/她了解我的逃亡/更了解我的悲伤”，友财这位忧伤的抒情诗人无疑是大地最为痴情的爱人。从“有型的榕树”、“盆栽的桂花”、“惊喜的丛林”，到“平静的旷野”，自然之物在友财心中，总是吹拂着“微甜的风”或包含着“温暖的相互问候”。而城市或异国的风景，在友财的大地的琴弦中则被乡土化重述。“在都市的电梯里”，他的悲伤不是来自堵塞的道路，名牌手表，沙丁鱼罐头般的公共汽车或者是万达广场的声光化电，而是来自“突然想起了裤管上/结实的泥巴”。这种激情的产生方式并不奇怪，因为跟前述那些浪漫主义诸神一样，他的精神之根在土地。

　　这种精神之根深刻塑形着友财的语言及其想象方式，城市与人民在友财的歌声中，要么是乡土视角下的领域，是与泥土、青草地相对的发臭的内河，是无力地飘落在水泥地上的黄叶，要么是乡土化的都市空间。他用季节隐喻着福州的黑白双塔，用泥土和根形容这两个城市的标志性事物。而在叙述阳台上的邻居，想象他们如何补习普通话、练习书法的时候，他同样会用霞光去映托。来自乡村和土地的浸染，使友财的诗歌心灵和田野一样清新，像蓝天一样纯净。他是用赤子之心在歌唱，始终以祝福的心态歌唱身边的人和事。他愿“沿着水流的方向/追寻山间迷人的源头”，他愿画一张卡片，为人们去寻找“棕榈树上悬挂的青苹果”。在诗中，他与词句搏斗，与纸片纠葛，而沉淀其间的无一不是和其心灵一样纯净的词和句。孩子以及与之相关的事物是友财诗中经常出现的意象，正如友财的歌中所唱，阳光下，他们就像“一朵朵花”，他在期待着他们“每一天都在歌声中长大”。

　　事实上，友财纯净的自然乡村之歌，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一个儿童的声音，他诗中的事物是儿童眼光净化过的事物。在一个纷繁复杂的消费时代，在时空错乱的电光时期，友财这种儿童阳光般的心灵之声无疑是一种净化剂，抑或是一份清醒贴，让我们籍以回顾、重温生活中还存在的这样一种纯真的段落。只是，世界并不总是在阳光下面，童年无疑属于短暂的时光，生活世界的纷繁往复、杂乱破碎才是常态，灰色或许应是每个人直面生活时所看到的主色调。尤其是电子声象系统正深刻塑造着我们的感官的当代世界，自然事物对我们的日常情绪的影响正逐渐退居其次。物质的森林、消费的符号、电子的声象随时随刻刺激着我们的感觉，这些断片是琐碎的更是杂乱的，而排比、重复的词句，宏大的境界，自然乡村的意象如何抒发电子世界的情绪？图和影的爆炸，声与像的化合该如何形诸我们的语言？以友财的敏感去探索此类问题，相信这完全在其才力范围之内。

　　毫无疑问，友财是一位语言天分非常高并且相当勤奋的歌者，他在保持一种纯净形态的同时，还曾不断地努力拓展其大地的广度、厚度。海子词句的进入，是其诗歌演变中一个很典型的事态。麦地、稻子、祖国、父亲、传统、历史、祖先、姐妹等等意象的进入，让大地不再只是“大地”，石头不再只是“石头”，好比“这些被砍断了双脚/被摘掉脑袋的稻草/无力地躺着/远离了自己的位置”，祖先的灵性灌注于其中，象征带来的神秘使大地丰厚起来。除了朝象征的彼岸世界寻求抒情的力量，友财更是着力向庸常的生活世界延伸，在其中琐碎地铺排，絮絮叨叨地言论，好比“隔壁的女人不擅于打扫/她的阳台同样需要一棵三角梅”，庸常琐碎的生活景象，口头语的叙述表现出友财对日常生活世界本身的敏锐感受。不过，无论是象征的彼岸还是琐碎的日常世界，友财寻求的始终是浪漫主义的纯净生活，诚如他在自己的歌声中所言,“父亲的大手即将在我的脑门上拍落/我闻到干净的土腥味/和稻秆割断的芳香”。

　　这位大地的歌手，他一直行走在从普希金到叶赛宁的路上，更近一点还可以看到食指的背影。在物质纷繁复杂并且破碎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坚定不移地做一名纯真的歌手，为土地的乌托邦而深情歌唱，这或许正是友财的最大特色和意义所在。

　　练暑生，闽江学院中文系教授、文学博士，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