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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2018-09-19 10:04:32来源:长江文艺  作者:丁东亚

  与胡性能文字的初识,源于他的小说《消失的祖父》。或是时隔稍久,小说的内容只剩下碎片的记忆,但小说的气息依然尤为深刻。正是源于此,我才从朋友那里寻来他的电话,向他隆重约稿。在谈到他在本刊刊发的新作《雨水里的天堂》这部作品之前,我还是想要说说初读《消失的祖父》的感受。

  在一篇创作谈里,胡性能曾如此说道:“小说家耽于幻想,这一点可能无庸置疑。当岁月流逝,无论是向前眺望,还是向后回顾,我们其实都很难区分现实与幻想的边界。”在《消失的祖父》那篇小说里,这种耽于幻想似乎有了进一步的体现。小说里,祖父的历史始终像是一个谜,难以说清,他在家娶妻,生育过一男二女,此后又在外面与一位十七岁的少女同居;曾经远征缅甸抗战九死一生,回国以后却坐了十四年的大狱,连儿女都嫌弃他,以致晚年出走,渺无音讯。为了证实祖父历史的真实,多方寻觅后,“我”终于了解到一些秘密。而“我”小时候曾在大姑妈家见到过祖父年轻时的照片,后来偶然的机缘,“我”又在一本丹城黄埔军校同学会出版的内部刊物上看到了祖父的大名聂保修(黄埔第十一期学生)的勾连,使得一切越发真实可信。何况“我”辗转从祖父同居的女子处还看到祖父出狱后申诉材料复印件上的一段文字,以为佐证,但他究竟是否是“地下党肩负特殊使命的谍报人员”,却依然难以说清。随着小说的推进,时间转接到祖父出狱后回到丹城那段时光。大姑曾告诉“我”祖父是“戴着红花,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笔挺的军装,从丹城的东街走过”的,威风凛凛,但那时距今已有四十年,如此,再美好的过往也随着祖父具体身份的不明,影响到了后代人的命运,父亲考上了大学却上不了,工作上刚有起色,出于善心收留了祖父,但从不与他交流,甚至不允许“我”与祖父亲近。等到父亲一九九九年退休,“我”才觉得祖父“好像真的不想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曾多方求证祖父地下党的身份,但当年地下组织为了安全通常单线联系,好不容易搜索到的“上级”黄敏文也早已作古。最终“我”找到祖父当年同居的少女安青——此时她已年愈古稀,且患上了抑郁症——她从“我”酷似祖父的外表下回忆起一部分往事,唯一能说明的不过是祖父失踪之前与她有过重逢而已。仿佛是为了加强祖父历史之谜所在,小说结尾的几种猜测便也愈发显得令人玩味。他是打入国军的谍报人员,肩负新的使命继续在缅甸潜伏,而不是潜伏在国军里的地下党特工,当初随国民党残部出走,完全是走投无路;他是地下党肩负特殊使命的谍报人员,同时又是双面间谍。然而,猜测仅是猜测而已,根本没有充足的证据。

  《消失的祖父》的故事之好和可读性之强,似乎无须在此过多强调,究其原因,我相信很大程度上是源自小说叙述视角的独特,这也是胡性能一贯的叙事模式,即把故事在过去和现在的更替中讲述,不同的是,这篇小说实现了从“历史叙事”到“灵魂叙事”的新的叙事伦理。至此,请允许我再来谈谈他的最新力作《雨水里的天堂》。在谈到创作时,胡性能说他一直觉得,小说不只是对生活的呈现,而是要在对生活的观照中,通过萃取、提炼,寻找到作家对生活最为独特的发现,并借此赋予生活中的故事不俗的魂灵,这样的小说,才是呼吸着的小说,鲜活、生动、让人意犹未尽。赋予小说以灵魂,显然是一个优秀作家的自觉,无疑也体现了其写作的赤诚之心。

  如今想来,具体的日子已不能记起,隐约记得那日武汉先是下了一场冷雨。电话接通,胡性能磁性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当庄重的约稿话语说完,我提到自己也是小说写作者,他忽然高兴起来,话题不觉转移到阅读,之后我们从马尔克斯聊到麦克尤恩,又从福克纳说到厄普代克,印象尤深的是,对于读过的每一个精彩短篇,他似乎都能将之娓娓复述,并给出具体的评判。此刻想来,那个他在电话里向我推荐安德鲁·米勒作品的日子有了特定的意义,当我读完《无极之痛》和《氧气》,他在电话里深情朗读《氧气》小说开头片段的情景再次跃现脑海,那种无以名状的温暖,在近一年后他将新作《雨水里的天堂》传来时,又一次袭来。

  《雨水里的天堂》我有幸先是一睹为快,那种与安德鲁·米勒《氧气》颇为相似的语感,却又有着其独特气息的叙事,让人倍感惊喜。就这篇小说而言,胡性能是否受到了安德鲁·米勒作品的影响,我不敢妄加揣测,但无疑一点,他们的作品总是充满了时代特有的风景、声音和气味,读者不觉便会被这些奇特、缤纷的意象感染。安德鲁·米勒的《氧气》是围绕一群在命运中努力挣扎的人们,纵横交错的故事线索诡异而绮丽,引领着读者透过发生在遥远时空的故事发现我们自己的存在,《雨水中的天堂》的聚焦点,也是类似的一群人,尽管地域与时代不同,但他们在生活中的挣扎与命运却有着相似之处,同时也各自以惊人的深度和优雅表现出了笔下人物的复杂性和现实的残酷。

  邹树曾是丹城医院被许多人看好的医生,品行端正、医术精湛,除了妻子不能生育,家庭算得上美满。但这一切都因一段他与情人葵花私生之子核桃之事的败露和一次手术事故被彻底改变。与葵花的私情,事实上来自葵花的别有用心,那个心机颇重的女人仿佛一开始就笃定邹树是他的猎物,甚至在床笫之间,也掌控着先机。比及妻子百合身形的单薄,体型丰腴的葵花让内心饥渴的邹树品尝到了大肉一般的美味。然而,他们的越轨之事,随着孩子的到来,遽然变成了一场交易:倘若是男孩,邹树便付给葵花一百万作为酬金,女孩则减半。至此,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便又令小说生发了更深的暗示与要义。此外,小说以邹树岳母另起一笔,在邹树关照岳母的温情一面下,也使得小说多出了一丝可怖的气息,即那个曾吃红牛肝菌中毒的女人,在百合去世之后,为了在红牛肝菌致幻的幻觉下再见到女儿,竟爱上了那种有毒的食物。但当邹树在岳母的强烈要求下吞吃了一顿红牛肝菌,因胃部难受所致的呕吐感,使得“红牛肝菌”这一物像有了多义的隐喻,看似是写岳母的丧女之痛,却也暗示了它像葵花的存在一样,成为邹树生活世界的一种精神折磨。但真正令邹树陷入惶恐的,还是突然发现自己竟有着恶灵般不为人知的本领,即所有闪现在他脑海的恶念一旦出现,即会变为现实。譬如小说开头多年前那个用自行车撞了他的男人的诡异遭遇,又如妻子驾车的离奇死亡。正是这样超出现实经验的现象存在,小说在步步推进中裹挟着大量的往昔回忆和细节,再现了妻子百合之死与邹树与情人葵花的私情,也在情感纠葛中探讨了人性的温良与卑劣——这点在百合和葵花二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只是随着百合车祸的死亡,邹树感到家庭的美好一去不返,生活再无法回头,于是活着便成了他余生的痛苦,犹如在那牢狱一般年复一年的漫长雨季里,他必须拖着沉重的肉身负罪前行。

【责任编辑:燕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