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新闻网 >> 福州文艺网

诗心一叶随天地

——读郑泽鸿诗集《源自苍茫》

2018-09-19 14:52:00来源:福州文艺网  作者:林少雄

  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在八十大寿出版第十九本诗集《藕神》时曾说:“诗人不是一天到晚写,而是保持敏感,对生命敏感,对新的经验敏感,若是不再为新的经验感到可贵,便不会再想写。还有对母语的敏感,若是想到李白、杜甫写了那么多好诗,却仍觉得还有空间可再写,写出他们写不出的月亮,例如现在知道月亮是地球卫星,他们那时便不知道。若能如此有自信可再写得多彩多姿,便可以一直写下去。”

  斯言诚然,一个诗人若无新感受、新经验和新写法,步人后尘,拾人牙慧,终究会泯然众人矣。由此可见诗人对世界的敏感度要比常人灵敏许多,同时诗歌语言要能突破前人窠臼和自我束缚,“我以我手写我心”,方可留下脍炙人口的精彩诗篇。英国诗人奥登说过,对于诗歌,同行的阅读判断不外乎下面几种:“我的天!我的死对头!我的兄弟!我的傻兄弟!”前段时间,我收到福建青年诗人郑泽鸿寄来的诗集《源自苍茫》,拜读之后居然两次失声叫道:“我的天!”一为郑泽鸿出诗集惊讶高兴,二为其中某些好诗妙句暗声叫好。

  一

  孟子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阅读鉴赏诗歌,除去扫清文字障碍之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知人论世了。恰巧我和郑泽鸿相识于微时,算来有十三年了,2005年一起考入闽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求学,古时称之为“同年”。虽为同年,但并不同班,他在1班,我在3班,并未熟稔,大概知道彼此都是文学爱好者。真正熟知是他在大三时还以新生身份积极加入《龙江青年》杂志社,那是一个大一大二文学青年的天堂。自此知道他真心酷爱现代诗歌,常常谈诗论文,不时还写了一些新诗发表报刊杂志。因此郑泽鸿大学时就热爱诗歌,喜欢写诗,喜欢音乐,喜欢广交朋友,是个活跃分子。

  那时我已经一心一意备考研究生,2009年毕业后顺利考上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专门研究中国现当代诗歌。郑泽鸿先在泉州惠安选调,后又考入福建省文联工作,业余时间持续创作新诗,不时有作品发表于各类报刊杂志,为他高兴。如今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呕心沥血,终于出版第一本诗集《源自苍茫》,真可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风始到金”。

  《源自苍茫》是诗人郑泽鸿十三年磨一剑的心血之作,装帧精美,配图考究,扉页上赫然写着“100年后归入尘土,我的作品将为我发声”,可见诗人对第一本诗集的珍视和蕴含的雄心壮志。众所周知,“苍茫”一词意为辽阔无边,最著名的诗句莫过于李白《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和毛泽东《沁园春·长沙》“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苍茫是一种古诗词中大气磅礴和气势恢宏的壮美场景。郑泽鸿以“源自苍茫”来命名诗集,试图将内心的炽热诚挚情感、外在感受体验与宇宙洪荒、日月山河、人间草木有机统一起来,以全新宽阔的诗学观念、情景交融的古典情怀、鲜活热烈的生活感知,以及随心所欲的独语冥想展现一个当代青年诗人对生活的认识、诗意的驰骋和梦想的追求。“这是流淌在我年轻岁月的歌/这是陪伴我欣喜与欢乐的青葱岁月”,可以说,诗集《源自苍茫》是一部“浑雄之中、多少闲雅”的青春圆舞曲。

  二

  “闽派诗歌”在当代中国诗歌版图中一度是引人注目的。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黄金岁月中,北京、四川和福建一度成为中国诗歌版图的“金三角”。因为有了这份历史殊荣,我们说到“闽派诗歌”时就有了信心和依据。最为人知的中国新诗发端旗手冰心、林徽因、“朦胧诗派”舒婷、“中间代”安琪、以及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汤养宗等诗人,还有诗评家谢冕、孙绍振、陈仲义,文艺理论家童庆炳等大家,亦为“闽派诗歌”体系。2015年闽派文艺理论家批评家高峰论坛暨“闽派诗歌”研讨会在北京举行,当时有学者指出:无论福州、闽东还是三明的诗人们,最终把诗歌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只是一种生活情调的赏玩,不通过诗歌来追求生命的宏大叙事,更不会进行人的崇高性生存的生命构建。此话以偏概全,可能有失偏颇,但其中另一层意思是希望能够出现更为波澜壮阔大格局的崭新诗学观念和不同凡响的语言表现力,期望在意象、情境、想象方式等方面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新变化,让福建诗歌充满更多元化的可能性。

  或许泽鸿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因而在新诗创作时不再像90年代新诗拘泥于个人哀怨忧愁,更多展现对世界、历史、时代和生命的思考与歌唱。因此,整部诗集带有一种苍茫、邈远、雄壮的诗性特征。

  这种诗性特征是诗人对宇宙万物、四季交替、自然现象的所思所悟的时空感,更多地对世界抱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春夏秋冬四季互相代替,阳和的天气使人感到欢快舒畅,阴沉的天气使人感到凄戚,自然景物声色的变化,也会使人们的心情跟着动荡起来。郑泽鸿在诗集中写了《春之冥想》、《三月的小雨》、《初冬》、《秋风斩》、《被风吹过的夏天》、《冲出黎明的窗口》、《夜的灵魂独奏曲》、《夜的精灵》等,其中《今天我只愿吹吹自然风》尤为醒目:

  今天我只愿吹吹自然风

  在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晚上

  用两根蜡烛一本书

  把思索点燃

  今天我只愿吹吹自然风

  走进丛林,走进梧桐叶深处

  走进清秋的脉络

  让赤裸裸的月光

  以透彻的冰凉和严肃的审问

  剖开胸膛,看看里面住着什么灵魂

  今天我只愿吹吹自然风

  独坐古屋的石阶,独坐地坛的邈远

  独坐摩诘的幽篁长啸

  只有风能把我唤醒

  只有风让我重新做回自己

  诗人通过“自然风”意象叩问内心,以此连接“丛林”、“梧桐叶”、“清秋”、“月光”构建一幅悠远、深沉、孤独的广阔场景,置身之中,游目骋怀,遥想自己跨越时空与小时候的老屋、史铁生的地坛、王维的幽篁进行对话,寻找内心和灵魂的安宁,“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种诗性特征还体现在诗人对历史遗迹、风景名胜的咏古感怀。“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泽鸿是一位激情热血式的诗人,他写了《爱上净峰寺》、《游南山寺》、《灵源山草书》、《海颂》、《闽江夜游》等诗。其中《赵家堡的宝刀》有壮阔的渺思、澎湃的激情以及睹物咏怀的哀伤,确实精彩:

  无情的雨落下来

  砸在漳州赵家堡的瓮城

  白鹅群情激昂

  迈过小小的汴州桥,它们的阵势

  让我想起城门头躺下的大刀

  想当年,它也威风四面

  与王爷一同出生入死

  如今它的雄心已生锈

  只有刀口依然向着北方

  狰狞着,盼能梦见金戈铁马的草原

  在福建省漳浦县一个偏僻的山区里,隐匿着一座距今已有400多年的明代古城堡。据说那是赵宋皇族闽冲郡王赵若和的后裔流落闽南漳州建造的“微缩版”都城汴京。多年前我也曾参观过赵家堡,赵家堡在修建理念上,从细节处最大程度还原了当时的汴京。主楼“完璧楼”前面有两座荷花池,这是仿造北宋时期潘杨二湖所建的。诗人写赵宋王朝的赵家堡甚是巧妙,大处着墨,小处落笔,选择以一口宝刀入手,其中两句“白鹅群情激昂/迈过小小的汴州桥,它们的阵势”尤为精妙,此处用“白鹅”比喻军队,汴州桥比喻汴京,以小见大,以弱喻强,可见赵宋后裔炽热而又孤独的复兴之梦。“如今它的雄心已生锈/只有刀口依然向着北方/狰狞着,盼能梦见金戈铁马的草原”,这句与南宋陆游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异曲同工之妙。从中深切感受到这是一座没有皇帝的皇城,是一个无法“完璧”的悲情遗梦。

  郑泽鸿的新诗还将古典情怀与现代生活进行创造性地融合,在真实与想象之间,在繁复的传统意象与现代的表现形式之间,在浓郁的古典情怀与敏感的欧化色彩之间,呈现出一种强烈的历史时空穿越感。著名诗评家江弱水曾说:“在三十年代,无论是戴望舒,还是卞之琳与何其芳,他们骨子里的古典底蕴,都玉成了而不是削弱了其诗作的现代品质。”可见优秀的诗人身上有非常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郑泽鸿钦慕李白、王维、岑参、高适等古代诗人,在许多诗篇中都有古典意象色彩和古诗词现代化用,如《7点零7分》中“青梅煮酒”、“敬亭山”、“星垂原野阔”、“年年春草生”,如《荒》中“落日”、“城头”、“洞箫”“征人”,如《寻找桃源》中“美酒”、“横笛”、“木屐”等经典意象。

  使用古典意象并不新奇,难得的是现代诗人还能真正拥有古人的闲情逸趣。比如撑船驾马跨雪原、披星戴月去访友、草地上坐看云起、煮茶独饮、闭目倾听等乘兴之事。其中《访友不遇》写得颇有古人雅趣,与南宋诗人叶绍翁《游园不值》访友未成“乘兴而来,乘兴而归”的旨趣相似:

  沿着长满青苔的石阶

  清风盈满两袖

  袅袅炊烟也在跳舞

  门前的梯田依旧宽阔,点缀

  饱满的墨绿茶香

  情不自禁地尝了一大口清新

  涧边的杂草向蜻蜓抛去媚眼

  蟋蟀、蚱蜢一哄而上,争相吃醋

  洞箫追着热闹的生气,直奔玉门关

  残破的古城墙下

  歌谣追忆飞将军

  不敢敲响日暮中虚掩的柴门

  且回我的山头

  看那不再凋落的斜阳

  归途的寂寥

  怎有火红的枫叶

  盛开在我的季节?

  诗人郑泽鸿在秋天去访友,恰巧友人不在,访友不成心情并为低落,反而开始乘兴欣赏沿途的美景,同时追慕古人先贤遗风。诗中不仅景中含情,而且景中寓理,能够引起许多联想,从而给人以哲理的启示和精神的鼓舞。“涧边的杂草向蜻蜓抛去媚眼/蟋蟀、蚱蜢一哄而上,争相吃醋”,大有一种“丰神俊朗”有我之境,此句和“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异曲同工,显示出一种蓬蓬勃勃、关锁不住的生命力度。一古一今,一春一秋,怡情自然,由此可见郑泽鸿心中很有古人的雅趣和心境。

  正如诗人汤养宗讲的,“你看或不看,诗歌都在那里,它一直与你的精神境界秘密相维系,并看管着你的心灵生活”。他说,诗歌能使人在紧要关头犹如神启,或被当头棒喝。“古往今来,诗歌一直是生活中一条无比重要的时空通道。” 郑泽鸿的新诗可谓是“古典情怀的现代吟唱”。

  三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说过一段经典的话:

  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唯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守护那达乎极乐的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并且在守护之际把这个神秘展开出来,这乃是返乡的忧心。

  乡愁是诗歌永恒的主题,想起家乡、过去、亲人、童年总是和朦胧、忧伤、惆怅、温暖这些形容词在一起,既是苦涩又有甜味。郑泽鸿在诗集中有较大的篇幅在追忆和歌咏故乡的人和事,显示出独特的闽南地域文化特征。如《想故乡》、《土窑画像》、《老屋》、《再见,九三年》、《崩塌》、《望乡》、《刺桐,刺痛》、《再见小时候》、《阿嬷的身影》、《过后郭山头》、《蚵壳厝下》、《寄给童真的梦幻和真实的自己》……

  郑泽鸿的诗中开始带有浓郁闽南乡愁和眷恋,对童年往事的追忆,对旧事故人的怀念,还有农村衰落颓败的反思。诗中有竹篾编制而成的戽斗、蚵壳厝、蟳蜅女、斑驳的钟摆、装满萤火虫的凤梨罐、高高的瓦房、崩塌的儿时吊桥、阿嬷的背影……一系列带有闽南文化特色的意象构建起诗人最纯真的“苏塘村”童年时光,《望乡》:

  嗅到炊烟的味道

  有一种力量在生长

  是野草在凝望,是蜥蜴在捕捉

  夏日锋芒

  池边垂钓蛙声一片

  稻草堆上风筝远航

  年少的身影穿梭球场

  数百只纸飞机扑面翱翔

  将萤火虫塞满凤梨罐,蚊帐高悬

  罩住一生中最纯真的时光

  每一个人都有忘不掉的童年生活,这首小诗画面感很强,“少年感”扑面而来。通过炊烟、野草、蜥蜴、夏日、蛙声、稻草堆、风筝、纸飞机、萤火虫描绘起童年夏天熟悉的生活场景。青春少年样样红,可是太匆匆,最后竟奇思妙想用蚊帐来罩住童年时光,不让流逝。

  还有一首《老屋》印象也很深刻,时空转换意识很巧妙:

  长方形褐色土砖

  曾记得您驼着背,步履蹒跚

  沿苍老的石板

  走进门,依偎破旧的黄土壁

  闭眼一刻

  抚摸历史的心酸

  踮脚尖,抹蛛网残骸

  依稀窥望贫穷岁月的艰难

  那一年,我稚嫩的小手

  奶奶粗糙温暖的大手

  紧攥戽斗两端,浇醒玉米田的黄昏

  将饥饿抛洒身后……

  只是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屋旁水井,捞不起那年的月光

  蛙声嘈杂的夜晚

  奶奶提手电走路的背影

  如烟消散

  这首小诗名为“老屋”,实写老屋中的奶奶形象,通过破旧的老屋回忆小时候诗人与奶奶在艰难童年时苦中作乐、老少浇田的美好农村画面,刻画了一个感人至深的伟大的奶奶形象,表现诗人深深的眷恋与思念。可见这一切画面深深印在诗人的脑海中,因此老屋不仅是闽南的老屋,更是一种童年的烙印,是一种永恒的象征,既饱含深情又无限感慨。我知道郑泽鸿喜欢作家史铁生作品,这首小诗和史铁生散文《合欢树》有某种暗合,正如“合欢树”宛然是作者现实生命的投影,也是母爱的象征和化身。诗《老屋》的结尾四句朴实无华,浑然一体。结尾采用电影蒙太奇手法,用水井打水、青蛙争鸣、奶奶提手电走路三个“符号性”画面串起了一个韵味深长的闽南乡愁,但内心的深情没有像蓄势待发的洪水喷涌而出,仍是“如烟消散”。这也体现了作者在构思、语言、创作手法上的独具匠心。

  废名曾在《新诗问答》里说过这样一些话,我认为精妙深刻,对当今的新诗创作仍有启示:

  新诗要别于旧诗而能成立,一定要这个内容是诗的,其文字则要是散文的。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其文字则是诗的,不关乎这个诗的文字扩充到白话。

  废名所谓的诗的内容是指情绪,而且这种情绪还要是瞬间而有的,偶然的。诗的内容要真实自然地再现诗人心中的情感和思绪,同时情绪还要是饱满的、整个的、完全的。这便是他总是在诗论中说新诗是用瞬间而来的情绪写出当下完全的诗。纵观郑泽鸿新诗,他在新诗创作中情感是饱满的,完全的,诗中构成明确的形象,又暗含诗人某种所感所思,希望以后在诗歌节奏、音乐性、诗形方面有所突破。

  郑泽鸿的新诗看似信手拈来,其间诗心潮涌,跫音常响,充满想象和感情,常常能引起读者共鸣。抚卷沉思,想起了诗集封面上的一片竹叶,绿叶婆娑,高雅清幽,我想那必然是诗人郑泽鸿的诗心,不禁吟出一句“诗心一叶随天地”。我相信他可以在新诗艺术的探索中走得更远!

  林少雄 2018年中秋于古城镇江

  (林少雄,西南大学文学硕士,现就职于江苏科技大学,中国现当代诗歌青年评论家)

【责任编辑:燕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