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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岱宗:历史的细节刻绘着城市的面貌

2020-07-01 09:12:40来源:福州文艺网

  南帆先生在《辛亥年的枪声》中言及他与历史人物的邂逅:“即使是结识历史人物,也是需要缘分。我长期居住在福州,几度搬家,每一处新居距离林觉民纪念馆都没有超过一公里。尽管如此,我对于这个人物从未产生兴趣。”“可是,在我四十八岁的时候,那个仅仅活了二十四年的人突然闪出了历史著作站到跟前。林觉民这个名字鬼魅般地撞开了我的意识大门,种种情节呼啸着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令人神经亢奋,夜不能寐。”一种缘分,让南帆先生走进林觉民的历史时空,《辛亥年的枪声》发现侠气、才气与柔情的编码组合让林觉民这位福州乡亲的侠骨柔肠至今散发着无边的人格魅力。

  然而,对于历史的解读宛如考古学对堆积单位之间的层位关系的分类、清理与辨识。以历史为题材的散文创作,需要穿透历史的迷雾,辨析历史事件的时空位置,梳理历史人物间错综关系,为历史人物的动机、性情和言行寻找合理的解释。如此的考据过程,才可能让历史事件和细节不断地丰富起来,形成更具立体感的鲜活画面。这样的历史画面,叠印于现实时空,让历史的事件、细节与当下的城市景观符号交融互渗。

  历史的叙事,从来不是空洞的自说自话,而是不断寻求与当下历史相互对话的各种可能。城市中的历史文化古迹,除了物质形态的存在,更需要可靠的“故事”对其人与物的“血统”之来龙去脉做出令人信服的解读与阐释。缺乏历史文化“血统”的旧址古迹是没有精气神的躯壳,相反,为种种可信的历史符号反复叠加的建筑、遗址、古迹、道路以及自然风物,则不断闪射出奇异的光芒。哪怕是表面上看上去平凡的处所空间,可靠的历史叙事和细节将为其不断“加魅”,赋予其象征价值,唤起人们共同探究这座城市历史与文化的兴趣和热情,拓展人们面对城市延伸出的思考深度和广度。城市的美感,不仅仅是独特的景观建构,还在于为历史意义所环绕着的景观内涵。

  南帆《辛亥年的枪声》结尾叙述作者凝视林觉民故居的感受:“我站在马路对面的一座天桥上,隔着车水马龙遥看那一幢建筑物:朱门,曲线山墙,曲折起伏的灰瓦曾经遮盖那么多的情节。主角早已谢幕离开,舞台和道具依然如故。民国初期,这幢建筑物旁边的巷子辟为马路,如今是福州最为繁闹的地段。这幢建筑物仿佛注定要留下来似的,它顽强地踞守在两条马路交叉的拐角,矮矮地趴在一大片高楼群落之中。人来熙往,这里始终是一个安静得有些蹊跷的角落。周围的精品屋一茬又一茬,这一幢建筑物忠心耿耿地监护历史,一成不变。”同样,历史遭遇繁华喧嚣的现实景象在南帆的另一作品中亦有类似的体悟。南帆在《马江半小时》中叙述作家身处马尾造船厂中的自我感知:“马尾造船厂内还完好地存有一个沈葆桢船政时期的造船车间。驱车到达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青石红砖建造的车间梦幻一般地矗立在阳光里。这一幢法国式建筑始建于1867年,三千多平方米,墙体厚近一米,墙上一排敞亮的落地窗。车间内支撑房架的圆柱和上方的行车轨道一律用生铁铸造,屋顶横梁取材于泰国、缅甸运来的‘麻栗木’,坚硬无比。当年这个车间生产轮船的轮机,相当于轮船的心脏部分。如今人去楼空,寂静的车间空荡荡的。可是,恍然之间,似乎还会有一个顶戴花翎的清朝官员从一根圆柱后面踱出来,或许是魏瀚,或许就是沈葆桢。”《马江半小时》的后记将此种历史与现实“落差”之感慨概括得更具“梦幻感”:“从林则徐到严复,从沈葆桢到林觉民,从陈宝琛到林旭,这些人物气吞万里,天下何人不识?曾几何时,风流云散,阳光下的日子逐渐恢复了平静,种种传说仅仅若有若无地浮动于几个深宅大院之间。穿过某一条幽深的巷子或者伫立于一堵斑驳的风火墙之下,或许会突然嗅到了昔日的气息,一个令人心悸的时刻仿佛正在临近。”

  承载着种种历史符号的空间的确是以一种“梦幻一般”的方式嵌入现实之中。记忆,传说,同样会通过历史叙事穿行于幽深的巷子与高大的风火墙之间。

  这种历史梦幻感,正是历史文物的展示空间所要追求的氛围效果。种种具有沧桑意味的历史物件的细节集合体作为一种想象中介,引导着人们去参访城市的历史,去回味城市之中某一段历史的种种滋味。如此,造船车间不只是当年制造轮机的实用性生产场所,虽然车间内的所有老物件都指向其曾经的实用功能,甚至都还在模拟着历史中的生产场景。但是,这种模拟已经是一种创造“梦幻感”的中介化过程。这种“梦幻感”中介化便是通过物件与氛围的还原,将人们的感受与思绪牵引到当年的历史情境之中,通过空间的模拟消解时间的隔阂,通过空间的“拟真感”强调历史符号的当下在场,从而让当下的模拟化的车间情境蜕变为一种阐释中国近代历史的象征符号。同样,林觉民故居依然具有居住功能,但这种实用功能已经退化了,林觉民与陈意映所居住的一厅一房和那狭小的天井不再是用做日常起居的家宅,而是让这一既有家居留存住英雄对妻子之“意映卿卿如晤”深情私语,同时,承载着英雄荡气回肠的凛然大义:“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

  如果你的思绪已经“配置”了南帆先生的《马江半小时》《辛亥年的枪声》的历史叙事与阐释,那么,当你再次遥望福州马尾罗星塔附近的青洲大桥、华能福州电厂三座冲天烟囱以及马江宽阔水域之时,136年前中法马江海战所发出的种种深沉的历史追问不能不传导到当代中国人的意识深处。同样,当你再次走进林觉民故居之时,这位生活在109年前的福州英雄乡亲的血性、情感与理想所散发出的个性特质将让这座普通民居的空间不断流溢出非凡的精神颗粒。一个人对城市的空间感知,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感知,更有文化维度上的感知。一篇有分量的历史散文的叙事与阐释,是让城市中的一处故居,一处文化遗址,一处古迹生成出更具历史质感的思想与情感面貌。与历史相关的空间与叙事,其映射出的符号,将同时编织入城市的现实时空之中,与当代人一同走向更远的未来。

  从5000年前远古时代的昙石山遗址,到近代福州的马尾船政学堂。福州这座城市的种种空间中星罗棋布着数量可观的文化遗产。走过福州城市街道的某个拐角,都可能与某一段历史相逢。搜寻、考察、整理、诠释福州“隐藏”于大街小巷的种种历史典故,梳理其历史文化脉络,这样的工作需要足够的耐心、兴趣和智慧。

  近期,阅读孟丰敏的《流翠烟台山》《乡愁里的福州》,同样对我了解福州历史颇有助益。《流翠烟台山》叙述路线,由解放大桥开始,到中洲岛、梅坞路、乐群路、麦园路、马厂街、对湖路,一路南行到上三路,再向东到复园路、公园路,最后北归到塔亭路、观井路、观海路,直到仓前路、泛船浦。名人、建筑、逸事穿插其间,整部书散点透视,繁花似锦。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文中所提及的名人如林森、陈绍宽的叙事,而是马高爱医院与许金訇传奇。文中言:“20世纪90年代初,马高爱医院还没有拆除时,与福建师大校部大楼隔街相望。那时候已看不出它是一座医院,只是一座沉默的老建筑。”这唤醒了我对于这座“沉默的老建筑”的模糊印象。那座陈旧破损的老建筑物于何时消失,对此我无法从记忆中打捞出任何细节。阅读了《流翠烟台山》,方明白原来这是一座建立于1912年的妇女儿童医院,当时颇有名气,以三位主治医生的姓氏组合命名医院,曾在医院就职的许金訇博士经历不凡,留学归国后是20世纪初福州著名的女医生。《流翠烟台山》对马高爱医院叙述唤醒了我的记忆,或者说,这段叙述不仅仅让我在记忆中重构建筑物,并且知道了这座建筑物的起源、功用和历史价值。再如,《乡愁里的福州》提到的曹学佺于明末构建的石仓园,如今只能推断石仓园之南池的遗址大致位于今天福建农林大学的观音湖。这座连遗址方位都无法准确定位的福州古代园林,大概只能“寄存”于文献之中。文中作者叙述:“2017年深秋时节,站在福建农林大学观音湖前回想400年前曹公邀友人泛舟于此吟诗唱曲赏景,不禁唏嘘不已。”然而,哪怕仅仅经由文字保留了相关古迹遗址的叙述,依然有可能为某种文化符号的“复活”保留了潜在的可能性。至少,作为一种符号氛围的表述,已经通过阅读影响着人们对于城市的体验。比如,对我而言,当我再次穿行于福州上三路与对湖路的交接处,或再次散步于观音湖之时,我的感知中便添加了马高爱医院或石仓园南池的“背景提示”。

余岱宗:历史的细节刻绘着城市的面貌

  事实上,阅读孟丰敏的《流翠烟台山》《乡愁里的福州》,对我来说,更多的“冲动”并非钩沉稽古,而是面对作者所开列的一连串文物古迹清单不能不发出的好奇的惊叹。昭忠祠、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以及林觉民故居是我多次参观的历史文化空间,驻足于这些熟悉的场所,往往凝神静思,回味已经有所了解的人物故事。《流翠烟台山》则不同,作者提及的马厂街一带的可园、以园、梦园、忠庐、亦庐、永安里,我只知道林徽因曾在可园短暂居住过,其他的“故事”则知之甚少。究竟有多少故事深藏于园中庐内?这就需要有心人对于各种园、庐的历史脉络与人物故事详加考辨,才可能让这些不可移动之文物空间于喧闹的现代城市中恢复其鲜活的历史感知。再有,梅坞路上的独立厅,独立厅背后的汇丰银行,麦园路的快活林西餐厅,乐群路上法国诗人克洛代尔的故居,槐荫里5号的演员胡蝶旧居,爱国路2号的美国领事馆,等等,号称万国建筑的烟台山建筑群落不仅仅是有形的建筑,伴随着国族命运的宏观变迁,有形的空间内外交错着近现代中国各色人等的种种传奇,演绎着性质迥异的人间故事。这同样需要可信的历史叙事为这些建筑物的文物、文化价值提供感知支撑与氛围环绕。

余岱宗:历史的细节刻绘着城市的面貌

  孟丰敏的《乡愁里的福州》主要考证福州与琉球的交往历史,文中频繁提及的柔远驿位于福州市台江区琯后街40号,柔远驿作为驿站的功能在福州与琉球交往历史中充当何种角色,文中自有详述。我感兴趣的是作为驿馆的柔远驿中为琉球学生所提供的教材内容以及人员往来的具体感受的文字记载。这些历史资料的珍贵性不亚于经济数据与航海路线图。法国年鉴学派史家埃马纽埃尔·勒华拉杜里的名著《蒙塔尤》便是利用有限的史料,以历史学家的敏感和精细,透过感性的、微观的谈话记录,以现代史学、人类学和社会学方法再现了六百多年前法国南部小山村居民的生活、思想、习俗的全貌。记录福州的历史,除了有形的历史文化旧址、建筑格外用心的保护和修缮,还同时需要整理出可信服的福州历史叙事,提供各种层面各个维度的细节群落和叙事脉络。

  有形化的物质形态的历史空间建筑、旧址、遗址储存着城市的记忆,与现代建筑共同塑造着城市的面貌,同样,历史叙事的种种符号,也参与着对城市文化的刻绘与阐释。后者的慎重性、生动性、审美性与趣味性同样是不可忽视的,甚至在某些时候会起到更重要的作用。

【责任编辑:钟培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