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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题扇诗非林则徐所作

2014-03-28 17:44:14    来源:福州新闻网  作者:林如求

  ■林如求文/图

  2000年夏,杜春耕先生淘到一柄林则徐手书的吟红诗扇。杜景华先生于2001年在第1辑《红楼梦学刊》上首次披露扇上吟红诗,并推断是林则徐所作,引起轰动。民族英雄为《红楼梦》续上一段佳话,令“红迷”们至今仍津津乐道。但那吟红诗只是替“某大人”代书而已,并非林则徐所作。《林则徐全集》编者没有贸然把吟红诗收入诗词卷,审慎稳健。不过,林则徐即使与《红楼梦》无涉,也并不影响其伟大与崇高。

  《红楼梦》题扇诗与《大观园影事十二咏》同源

  仔细核对林则徐手书的扇面照片,杜景华过录的诗文与手迹有10处出入:扇面原字“感此身”成“此一身”;“芳编篮”成“芳编兰”;“愁杀”成“愁煞”;“巧含颦”成“悄含颦”;“衾绸”成“衾裯”(“绸”古同“裯”);“启箱重取认”成“启箱重认取”;“秋波斜溜”改为“秋波斜睨”,并加注“‘溜’字错”。其实,对看《红楼梦》第26回,贾芸与红玉在蜂腰桥前相遇,“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曹雪芹都用“溜”字,可见“溜”字没错。“恼萱堂”成“恼高堂”;“浪交”作“浪文”;“痴郎错”成“情郎错”。《福州晚报》今年1月5日发表邹自振先生的《林则徐的咏红诗》,也认定是林则徐所作,并加赏析,所抄6首诗录错6处:“娇弱飘零感此身”成“嫋嫋飘零此一身”,“挈花团”成“如花团”,“云根小憇”成“雪根小憇”,“微惊觉”成“微警觉”(“惊”繁体字“驚”误作“警”);“微寒冲寒”迳改为“微步冲寒”,虽不错,但与扇面不合。

  此处且不论杜、邹二文的过录之误。扇上吟红诗是林则徐手书,没有疑义,但诗是否林则徐所作?问题出在清代三类《红楼梦》石印本——《增评补像石头记》、三家评本《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以及蝶芗仙史评订《金玉缘图说》中,都附有《大观园影事十二咏》(以下简称“十二咏”),作者均阙名。林则徐书写的吟红诗后面11首,除文字上有11处出入外,完全相同;诗题只“玉钏尝羹”写成“金钗尝羹”,其他都相同,但标在诗后;排列顺序,则把《黛玉葬花》调到《宝钗扑蝶》之前。但诗扇与“十二咏”最大的不同是多出第一首,诗后无题,意象模糊,风格迥别,看似咏林黛玉,却也未必尽然。如首联“骄弱飘零感此身,一锄烟雨葬残春”,在咏黛玉葬花,感叹身世孤单,但后面第二首就是《黛玉葬花》,在此何必重章迭唱?颔联“观空色色挈花团,埋玉深深未了因”,更像咏妙玉。妙玉到栊翠庵修行,色空未必空,心中钟情宝玉,有绿玉斗、成窑五彩小盖钟、红梅花和寄柬“遥叩芳辰”影事可证,其尘缘未了,岂非“观空色色挈花团”?妙玉师父临寂遗言,叫她“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妙玉的结局,程高本《红楼梦》写她被强贼劫往南海;按网上哄传的带有“畸笏叟”朱批的《癸酉本石头记》第85回“惭妙尼避情乘游槎”,贾政本来要聘妙玉配宝玉,但妙玉不忍破坏宝黛“佳姻”,不辞而别,南下扬州,至102回“洁妙玉泥陷瓜洲渡”,被老和尚奸淫后关在庙里接客,结局正如判词“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与宝玉的因缘没有结果,可谓“埋玉深深未了因”。再如那个“芳编篮”,所指更像第59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中莺儿用柳条编花篮的韵事。它如“扫除藩溷鬓边尘”之类殊为费解。此诗来历可疑,非常另类。其他11首与《大观园十二咏》当属同源,个别文字出入自是传抄错误。此外,诗扇又少了最后一首《莺儿结络》。为何少了?正是由于混入第一首无题诗,鸠占鹊巢,把《莺儿结络》的位置挤掉了。

  若说后11首吟红诗为林则徐所作,到了《红楼梦》印本中竟变成阙名,令人难解。这柄题扇诗的落款有“某某某(名字已被刮去)大人雅嘱”字样,说明这“大人”是林则徐上司(是同僚的可能极小)。既然诗题在扇上,林则徐又非显赫尊贵人物,诗题好后这“大人”便不致把扇子藏进保险柜秘不示人。扇子是扇凉的,见过的人当不在少数,与“大人”有过从的风雅之士见了如此清丽可诵的好诗,焉有不询问作者名姓乃至传抄的可能?何况林则徐后来又负盛名?故以常理推断,他有如此妙诗,在诗友中被传为佳话,乃致洛阳纸贵才是正理,怎会湮没无闻,不见蛛丝马迹?这种反常,似乎只有一个解释,林则徐没有作过此诗,此诗当来自乾嘉时代无名氏抄本,上面有传抄讹误。至于无题的第一首,倒可能是这位“大人”的“大作”。他读过《红楼梦》,也喜欢诌几句诗,并且自负,盛气凌人,林则徐不会不知,只好秉承大人鼻息,把此诗冠首。待写到《莺儿结络》时,扇面已满,只好割爱。这样来解释“十二咏”作者阙名、诗扇上多出累赘可疑的第一首,以及另外11首有11个字的出入,方才入情入理。

  《红楼梦》题扇诗不是《红楼梦戏咏》的唱和

  《福州晚报》2012年12月22日发表秦淮梦《〈红楼梦戏咏〉作者与林则徐》一文,把林则徐手书的《湘云眠石》与杨维屏、杨雪椒、曾元海三人的《湘云》一首并录,说成是“四人题咏史湘云和诗”。这是错误的。它给人错觉,以为林则徐参与了《红楼梦戏咏》的唱和。据我所见,《红楼梦戏咏》有道光十一年(1831年)广西桂林九经堂刻本《击钵吟存稿》“附存”的《红楼梦戏咏》一卷,收诗60首。此书即由曾元海编印。还有民国元年和民国二年云悦山房藏版《红楼梦戏咏》;人民中国出版社1992年影印《红楼梦考评六种》中青山仙农《红楼梦广义》所附《红楼梦戏咏》。书中都只有杨维屏(翠岩)、何大经(左卿)、杨庆琛(雪椒)、曾元海(少春,亦作少坡)四人的诗作。诗前冠有杨维屏引言,后是杨维屏“戏作”15首,其他三人“和作”每人15首分列在后;所咏为《红楼梦》15个人物:宝玉、黛玉、宝钗、湘云、探春、李纨、熙凤、可卿、妙玉、鸳鸯、平儿、香菱、紫鹃、晴雯、袭人。15个人名就是标题,都附在诗后。除《湘云眠石》恰好与《红楼梦戏咏》中《湘云》那首同韵外,其他各首并不同韵。这些书中均不见有林则徐吟红和诗,倒是40多年后,有个任恩锡(亮甫)又和了30首,每个人物两首,倒添了一段吟红佳话。

  秦淮梦先生曾考定,曾元海与林则徐是表亲,称林则徐为表叔。杨维屏与林则徐交谊深厚。道光十六年(1836年),林则徐署两江总督,上元节曾召杨维屏、杨雪椒(庆琛)等同游金陵数日。后来,林则徐谪戍伊犁,杨维屏曾亲送他到甘肃兰皋。杨雪椒与林则徐是同窗同榜举人,关系甚“铁”。道光十六年(1836年),林则徐题《杨雪椒〈秋窗涤笔图〉》还曾回忆小时斗诗之谊,盛赞雪椒的诗才捷智:“如君妙笔抽秘研,应自江郎梦中出。毫端那有纤尘凝,漫向秋窗费湔涤。忆昔十五二十时,斗敲铜钵吟新诗。云蓝纸薄写宫体,鲜似闽山红荔枝。同时献赋与秋荐,皎若玉雪看风姿。每抽花簟隶新事,到眼森碧瑶林枝。”并有“京国十年数相见”之语,可见二人过从甚密。如此亲密关系,加上三人又都是《红楼梦戏咏》的作者,如果吟红诗出自林则徐,焉有不知?按常理揣测,如果他们得知林则徐作过上述13首吟红诗,其津津乐道绝对比今天的“红迷”更甚。可惜,他们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这也从侧面力证,林则徐没有作过那些吟红诗。

  日记和扇面三个重字表明吟红诗是林则徐为“某大人”代书

  题扇诗是否林则徐所作,其实不必远求,细考手书原迹,可以找到强有力的证据。

  首先是扇子书写的时间。诗扇的收藏者杜春耕先生曾指出,扇面第一首诗末联“曲中不尽芳编兰,宁独红楼绝世人”的“宁”字没有避讳,推断此诗写在嘉庆年间。这是正确的。题扇诗中的“宁”字,林则徐写作“寧”,如果要避道光皇帝“旻寧”的讳,应写作“甯”。别小看这个避讳字,写错了要犯“大不敬”之罪。在道光朝林则徐身处宦海,这个避讳“宁”字决不可能乱写成犯忌字。这样就把吟红诗写作时间锁定在嘉庆朝,即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前。对照林则徐年谱:嘉庆元年(1796年)12岁,嘉庆九年中举,嘉庆十六年中进士,嘉庆十八年(1813年)挈眷进京,直至嘉庆皇帝死。在此期间,林则徐有两次离京到江西、云南任乡试考官,其他时间均在北京。

  在此期间,林则徐日记中屡有“书扇”记述,如:嘉庆十八年(1813年)正月初五日挈眷上京时在南京“为菊溪先生书扇一柄。”嘉庆二十年的日记已佚,详情不知;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日记中记他“书扇”最为繁密,自二月至八月就有24条,尤其是闰六月十八日“书扇数柄。”十九日“书扇数柄。”二十四日“作楷书扇数柄。”七月初七日“住南沙河一日,书扇数柄。”嘉庆二十二年、二十三年、二十四年的日记只残存几条,其中嘉庆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在板桥住一日……书扇十柄。”一日书扇“数柄”乃至“十柄”,可见当时林则徐的书法已获盛誉,人们纷纷请他书扇。在林则徐已佚的日记中,估计此类“书扇”之事当在不少。在所有记载中,明确写明扇子所题之诗是自己所作并“书扇”的只有一条,即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六月二十一日去云南当乡试官时,在辰州“张明府……以纸索书,余作七律二首、书扇赠之,又撰书楹帖一联云‘一县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为君清’……”其余的均未注明扇子所书内容。不难想见,那个“某某某大人”也不过是请林则徐“书扇”中的一个,扇上的吟红诗并非林则徐所作,故不足挂齿,所以后来才影响全无,不见蛛丝马迹。

  或问:日记不全,林则徐自编的《拜石山房诗集》、《黑头公集》已佚,焉知没有记载?请仔细察看题扇诗中《宝琴立雪》第二、三句:“微寒冲寒酒半醒。雪里裘披寒粲粲”,内有三个“寒”字重复,头尾两个皆为错字。《大观园影事十二咏》作“微步冲寒酒半醒。雪里裘披痕粲粲”。微妙得很,诗若是林则徐自作,怎会错成如此?力避重字乃作诗常识。此处出现三个重字,犯了作诗大忌,林则徐焉得不知?他是精通诗律的,在京时曾下过苦功,其残存日记记载:自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一月至五月,日记明明白白记载着他作“排律”五十二首,拈字赋诗、作古诗上百首。当时他在“潘书房行走”。说他作诗重字,犯如此低级错误,显然不可思议;说他不经意抄错,也不通。因为如此紧连的两句诗,出现三个“寒”字,一个训练有素的诗人没有丝毫警觉,无人相信。这样就只剩下一个合理解释:这诗非林则徐所作,他只是遵从“某某某大人”的“雅嘱”代书,从大人给的坊本或抄本中依样画葫芦。原诗错误,“大人”没有指明,林则徐也不好自作聪明或迳请更改,反正“有错鸿山寺错”,才是最合情理的解释。

【责任编辑:黄新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