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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那北《龙舟》(节选)

2016-04-12 14:37:36    来源:福建文艺网

  肉眼是看不出万炳特点的。万炳去物业办公室应聘时,人家上下略一打量,眼神就散了,抽烟喝茶东张西望。当过兵吗?没有。是高中毕业吗?不是。

  场面冷了片刻。坐在最靠近万炳的是一个中年胖子,胖子眉心微微皱起,还转过头扫了旁边的人一眼。万炳注意到,胖子牙齿很差,参差得很,东一颗西一颗乱站队,不成样子。这说明什么?说明胖子虽然营养不错,但还是缺钙。缺钙有什么后果?便秘、易怒、颈椎疼痛,这个知识是万炳偶然从报纸上看到的。

  招聘保安的启事就贴在小区大门外,报纸中缝里也有刊登,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学历高中毕业,这是硬性规定,而退伍军人则可以优先录取,这是补充规定。要求还有其他,比如高身一米七以上,身体健康,裸眼视力0.8以上,无残疾、无纹身、无疤痕、无传染病、无精神病、无癫痫病史,这许多“无”之外,还必须五官端正。

  各种病没有,从小病都跟万炳没有关系;四肢很好,这根本不用说;五官也摆在那里,很端很正很顺眼,拍电影都足以成为正面角色;至于身高,马马虎虎,一米七三,够了。其实万炳在十八岁那年曾动过参军的念头,只是阿棍不肯,阿棍是他的爷爷,家里阿棍权力最大,说一不二,吼一声,地动山摇。现在,既然兵没当过,就不能瞎说;而书读到高三上学期,勉强说是高中毕业本来也不算太离谱,假证书随便花点钱就能拿到。但万炳不会那样做,那样做就不是万炳了。

  当然万炳很瘦,这个事实很奇怪,无论怎样,就是按女人坐月子的标准吃,万炳也仍然胖不起来。他自己开玩笑,说天生是瘦肉型的,光长精肉不长脂肪,脂肪跟他有仇。上溯两代,从爷爷阿棍算起,加上父亲,如果三人站在一起,就是三根水泥杆子,浑身肉都剥下来,煮一顿,都不够他们自己吃饱。

  瘦是障碍吗?万炳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他心里浮起一点不屑,马上又提醒自己不能无礼。他晃了晃脑袋,还笑了一下。屋里包括他在内共有六个人,那五个都还穿长袖T恤或者衬衫夹克,只有他穿着圆领短袖,已经提前进入夏季。他把双拳握紧,提了提气,两个胳膊于是在瞬间起了变化,变化很大,原先均匀散开的肉,一下子纠结到一起,一团一团地隆 起,像线路四四方方车过的羽绒衣。

  但是那几个人的眼睛都没落到万炳的胳膊上,还来不及落,就被万炳的拳头吸引去了,眼中现出惊慌,有点愕然。

  桌上有只玻璃杯,杯中的水剩不到一半——琥珀色的,上面浮一层泡沫,所以那应该不是水,而是啤酒。万炳瞥一眼,轻声问,这杯子是谁的?

  又问:这杯子值多少钱?

  再问:这杯子卖给我行不行?

  他在发问时,是一句连着一句,并没有给任何人留有回答的间隙。回答是不需要的,万炳本来就只打算自己说,说完了,他右手一伸,伸到中年胖子前面,抓过玻璃杯,卡在虎口上,食指与拇指环绕杯口,对掐着,嘎的一声——声音不脆,几乎是闷的,紧接着一股水就从他掌中泻下了。但杯子还保留着原来的形状,只是有了几道冰纹状的裂缝。

  这一系列动作就像是DVD机用快进播放的。

  然后,万炳慢慢用左手托住杯底,抬起来,端到眼前瞥了一下,再猛一拍杯底,杯刹时迸裂。在场的人一起撅起嘴,短促地噢了一声,然后眼一眨,万炳已经双掌拱成碗状,掌中皮肉丝毫无损,杯子却没了,剩一堆碎片,大小不一地躺在那里,泛着水珠与泡沫。屋里开着灯,灯光从头顶下来,把水珠映出星星点点的一堆光亮。

  后来万炳应聘的经过被很多人说来说去,说成一个很经典的段子。

  中年胖子是小区物业主任,看上去整个人就是一堆肉,肚子往前拱起,裤子快挂不住了,一条军用大皮带勉强勒在小腹下方,腿则因为脂肪过多而互相排斥,根本靠不拢,走路时摆来摆去,晃得厉害。是他坚持录用万炳的,后来见到万炳,他在万炳肩上重重一拍说,被你吓死了,都以为你要行凶哩,操!下一次再见到万炳,又说,哎,如果不是我脑子转得快,那天肯定打110了。是杯子啊,不是豆腐,怎么说捏就捏碎了呢?这么骚,跑到我面前捏杯子,啧啧!

  捏碎的那只杯子就是胖子的。那天万炳把手中碎玻璃丢入垃圾桶后,拍拍手掌,掏出二十块钱放在桌子上,他猜测杯子最多就值这个价。胖子手托下巴,歪着头看了他半天,突然手一挥说,算了,钱以后从你工资里扣!这句话什么意思?就是说胖子当场就已经表露了可以录用万炳的意思。

  万炳于是成了锦绣小区的保安。

  锦绣小区不大,共有五幢十五至二十层不等的居民楼,住着七百多户人家。这地段是市中心,按当初的规划,本来是定位中年成功人士的。拼了几年,挣到点钱,不太多,没有多到可以买单体或联排别墅,却又有了改善原先居住条件的冲动——总之就是初富乍富的那一类,每套面积很合适,都在130平方米以上、180平方米以下。几年前楼边盖边售,售到一半,全城突然兴起小户型风,三四十平方米的独立小套房销路奇好,价格疯涨。面积没增加,价却可以上翻近一倍,地产商连忙跑规划局,送钱找人托关系,边跑边改图纸、改结构、改施工,尚未卖出的那些大房子,就一套套截开,截出很多小单元房。

  万炳上班的第一天,胖子就让他看小区的模型和图纸。胖子说,要保护一方平安,就必须把这里的一楼一梯烂熟于心。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一有情况,难道还得叫人给你带路不成?

  说到这里胖子瞥过一眼,问,你真的有武功?

  万炳笑了笑,不说会,也不说不会。

  哪一天,要是打起来,你拳头够用吗?

  万炳愣愣地看着胖子。胖子理板寸头,虽是胖,腰却挺得笔直,眼神也快。胖子当过兵,连转个头都绝不拖泥带水,一转就是一个直角,转左侧,左边的脖子就堆下一坨肉,转右侧,右边又有了一片肉海,叠出好几层,在那里吱吱晃动。

  胖子手扬了扬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妈的,这小区最乱了!

  胖子是这个小区入住以来的第三任物业主任,前面两任,包括手下的物业管理员和保安队员,都没久呆,不是被赶走,就是自己赌气不干。

  万炳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那天在捏碎一个玻璃杯后,会被胖子看中,然后扭转局面被断然录用。他是来当保安的,但这个胖子,却有一种临战状态,神情里分明要求万炳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但万炳不是为了打架到城里来的。

  他现在很后悔应聘时拿玻璃杯那么一捏。爷爷阿棍一直嫌他沉不住气,阿棍说练武之人藏九分也别露一分,行话叫“含山不露草”。万炳平时是记得的,一急又忘了。以后不能再忘,他不能打架。

  这件事万炳觉得应该事先跟胖子说清楚,如果雇他是为了动手,那就错了,他的手不会轻易动的,他不能动。不说清楚,真有那局面出现,胖子以为有他可以依仗,结果却没有,就一定要吃大亏的。他追上胖子,他说,主任,我不打架!

  胖子停下来,用眼角斜斜地瞄过来。打架?跟谁打?

  万炳脸一下子红了。他想原来自己误解了,他初来乍到,看来确实还太嫩,什么都不懂,却这么鲁莽,这一点得改,不改以后在城里怎么混呢?

  二

  其实万炳猜得一点都没错,让他当保安,胖子的目的非常明确。

  当年地产商房子建到一半又开始改部份单元套房的结构,这事做得顺也就做了,反正早有先例。偏偏锦绣运气背,规划局的人竟出事了,不是因为锦绣出事,而是其他地方其他项目被举报,经办人之一被双规进去,事情一查,越查越复杂,连带着就把锦绣小区也牵进去了。

  购房签合同时,合同上注明房产证在交房后两年内办清,愈期按每天万分之一赔偿业主。这个时间按说很充裕,根本不是问题,但是规划局的人一被双规,麻烦就出来了。房子交了两年,又过了两年,房产证的事却一直没有下文。业主打电话问地产商,问多了,回答的人语调就渐渐不好:你以为我们不希望早点把证办了?那究竟什么时候能办好?我 不知道。那谁知道?我也不知道。

  电话断了。

  不可能人人涵养都好,住这里的人很杂,从省直机关官员、大学教授到开桑拿、酒吧的老板都有,甚至在附近超市里租摊卖猪肉卖海鲜的也不乏其人。交钱买房,买了房得有证,这个理在全世界都说得通。城市猎房网上设有全市各个小区的论坛,锦绣小区论坛就接连冒出一串串难听的贴子。有人号召:不办证我们就不缴物业费,也别管水费电费,不是有违约赔偿吗?到时从那上面扣,免得他们不赔!有可能不赔,太多地产商就是这么赖账的,但这跟物业什么关系?物业公司的全称是家居物业公司,属于地产公司旗下的一个小公司,负责地产公司所建的各个小区的物业管理。虽是统一管理,每个小区的物业却是各自独立承包的,物业费百分之三十上缴公司,百分之七十留给小区支配。证不办,愈期赔偿,合同怎么写就怎么执行,不执行找法院去,桥是桥,路是路,怎么能跟物业费扯到一起?

  胖子头痛就是这一件事。现在的人已经被那么多三氯青氨和假药假酒吃得又懒警惕性又高,谁都怕上当吃亏,互相比来比去,张三不缴李四也不想缴,钱放在自己腰包里总是更踏实。可是物业费不缴,甚至连正常的水费以及公摊的水费电费也不肯掏,物业这一大帮人怎么办,难道喝西北风去?以前的物业主任火气大,谁不缴费就断谁的水或电,一断人家火气更大,脸色铁青地冲进物业办公室,先是辩,后是骂,接着甚至是打,玻璃、椅子、桌子砸了一地都是。警方因此介入过,最后却不了了之,而物业主任却换了,换到胖子,已经是第三任了。

  胖子本来只是在家居物业公司做后勤,前面两任撂担子不干,胖子就主动跳出来干。他承包下锦绣小区,自己出面向社会公开招保安,这一招,就把万炳招去了。

  小区大门内是片空地,怕人乱停车,就放着几根大小不一的石柱。胖子问万炳,这些石头哪块你搬得动?万炳不解其意,扫石头一眼,反问:哪块我搬不动?胖子说,我不信。你把这块提起来我看看。他指的是体积稍大的一块。万炳手插裤袋,并没有动。他是来当保安的,不是来搬石头的,即使是胖子吩咐,不在职责范围内,万炳认为也可以不听。

  胖子嚷起来,搬呀,怎么不搬?

  万炳说,不搬。

  胖子眼瞪起看了一会,手在万炳肩上推一下。妈的万炳,你一来就造反,我叫你搬你也敢不搬!

  为什么要搬?万炳的拧劲上来,声音也大了。

  搬,就要你搬!搬一下,我晚上买啤酒请你……这句话胖子说得不匀称,前半句很嘹亮,是说给左右的人听的,后半句猛地软下去,是偷偷哄万炳。万炳扑哧就笑了。万炳说,你推得动我,我才搬。

  胖子眼睛一亮,扭头四下看看。这会儿是上午十点多,大多数业主都上班去了,小区里往来的人并不过,一个保安坐在门房里低头看报纸,几个上年纪的业主坐在大门外的石板条上闲聊,没人注意这边。我推不动你?我真的推不动你?呃,你这么厉害?说着胖子的手已经到了万炳肩上。万炳没有准备,但脚马上用上劲,纹丝不动。

  你真的推不动?胖子声音兴奋起来,他后退两步,边退边挽袖子,想一想,又转个方向,转到万炳背后。一、二、三!他喊了一声,然后猛地往前一冲,双掌撞到万炳背上。

  万炳身子上半截晃了晃,步子却一动不动。

  胖子小跑几步,跑出一条弧线,又转到万炳跟前,脸几乎贴上来,嘴都咧开了,七歪八斜的牙公然摆在万炳眼皮下。真推不动你?啊,你真的这么厉害啊!他回过头,大声冲门房里的保安喊,喂,过来,都过来!谁把万炳推得动一步,我今晚就请谁喝啤酒!来,都来!

  万炳看出来了,胖子要喊的人不仅是那个保安,还包括大门外的那几个老业主。

  那些人果然都被招呼过来了,胖子骂骂咧咧的,做出很生气的样子。他说,推,一个一个来推,我就不信老子当过兵的,就推不动你这么瘦不嘎叽的一个毛头小子!

  气氛被鼓动起了,包括万炳,也觉得好玩。万炳扎下马步,说,推,你们两个一起上来推,推不动晚上买两瓶啤酒请我喝!

  结果推了,胖子和保安叠起来夸张地推,推得脸都涨红了,万炳还是没有动弹。

  哗——!那几个老业主很惊讶,过来拍拍万炳的背。这么瘦啊,这么有力气?

  胖子显得很生气,捏着拳头一下一下地往下砸。好没面子!他说,妈的万炳你是什么鬼变的噢,脚底下长根了?

  其实万炳看出来了,最高兴的人就是胖子,他骂骂咧咧是在做秀。

  小区门口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都在傍晚,三三两两的业主吃过晚饭后就出来散步或者溜狗,碰到熟人或者熟狗,停下来聊一聊玩一玩。总之门口是个聚集地,是个舞台。

  那天傍晚胖子把万炳胳膊一扯,扯到空地上。

  干嘛,干嘛,要干嘛?万炳问。

  胖子没理他。他刚一站定,胖子就喊起来:喂,谁有力气推得动他?推一推,来推一推,这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万 炳本来都开始生气了,他怎么突然成了玩物?他是保安,保安也是有尊严的。但胖子最后那句话是春晚上那个叫刘谦的台湾魔术师说的,万炳没想到胖子会盗用,而且用在这个场合。胖子也挺恶搞的嘛,万炳突然有点想笑。

  这时胖子压低声音咕噜一句:配合,这是命令!

  (节选自《人民文学》2010年第3期)

【责任编辑:刘必泳】